你的耳朵为什么会喜欢ASMR?

I. 什么是ASMR?

ASMR现象:感觉与情绪

自主感官经络反应(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 ASMR)是一种独特的感知现象。经历者通常描述为一种愉悦的、类似静电或“麻麻的”刺痛感,这种感觉一般起始于头皮和颈部,随后可能沿着脊柱向下蔓延至四肢。这种独特的身体感觉通常伴随着深度放松、平静、舒适和积极的情绪体验。有时,这种体验被形容为一种“欣快感”。
ASMR 并非凭空产生,它是由特定的外部听觉(必须)、视觉或触觉刺激所触发,这种反应通常是自发的、非自主的。近年来,随着互联网的发展,ASMR 已成为一种显著的网络文化现象,在众多视频平台涌现出大量旨在诱发 ASMR 体验的视频内容。许多人观看这些视频,目的是为了放松、助眠、缓解压力和焦虑。据估计,大约有 10% 到 20% 的人口能够体验到 ASMR[6]。

B. ASMR与寒颤(Frisson):相似性与关键差异

ASMR 常与另一种被称为“寒颤”或“审美寒颤”的现象相比较,因为两者在现象学上存在重叠:都可能涉及令人愉悦的刺痛感或“鸡皮疙瘩”,且这些感觉通常起始于头部、颈部或脊柱区域。然而,细致的研究揭示了两者之间的关键区别:

表1:ASMR与寒颤(Frisson)的关键特征对比

特征

ASMR

寒颤 (Frisson)

典型触发因素

安静、日常、通常具有社交/人际互动性质的刺激(如耳语、敲击、个人关注、观看重复性任务);通常音乐较少,场景更私密[5]

音乐(尤其是情绪高峰)、敬畏感、强有力的演讲、审美体验[5]

感觉性质

刺痛感常被描述为持续的、温和的、“静电样”、“波浪状”或“动态的”;更常被描述为“刺痛”而非“鸡皮疙瘩”[3]

通常是短暂的“寒颤”或“鸡皮疙瘩”[3]

持续时间

相对较长,可持续数分钟[3]

相对较短,通常不超过10秒[3]

主要伴随情绪/状态

放松、平静、舒适感[4]

兴奋、激动、敬畏[4]

生理反应(典型)

心率降低 [4]

呼吸频率/深度增加[16]

关于 ASMR 是寒颤的一种亚型还是一个独立的现象,学术界仍在讨论中。一些研究认为 ASMR 与 Huron 提出的寒颤理论是一致的。但尽管 ASMR 主要与放松相关,部分研究也报告了 ASMR 体验者在心率下降的同时,主观上感受到兴奋感的增加[4],这使得两者在生理和情绪上的区分变得更为复杂。

此外,一个重要的发展是,早期对ASMR的定义严格强调其伴随的放松和积极情绪。然而,近期有网络报告和一项实验研究表明,ASMR 的刺痛感可能在负面情绪(如恐惧)的背景下被诱发 [16]。这项研究通过视觉启动技术,让被试将ASMR的听觉触发因素(敲击声)与恐惧情境联系起来,结果发现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被试仍然报告了 ASMR 的刺痛感,但伴随的情绪却是负面的(积极情绪效价降低,唤醒度增加)。这挑战了 ASMR 必须伴随积极情绪的核心假设,暗示 ASMR 的刺痛感本身可能与最终的情绪体验是可分离的,后者更依赖于个体对刺激的解读和所处的情境。ASMR 或许更像是一种情绪的物理“签名”,能够放大当前主导的情绪,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C. 探索愉悦背后的科学

本文旨在深入探讨 ASMR 现象背后的科学原理,综合来自声学、心理声学、心理学、神经生物学和进化理论等领域的研究成果,并引用具有影响力的同行评议期刊或顶级综合性科学期刊的内容。本文将侧重于阐释ASMR的内在机制和原理,但需要承认的是,ASMR 作为一个想象相对较新,甚至这个词语的诞生也并没有太多年头,但其发展迅速,相关的科学探索正在不断深入。

II. 触发因素:是什么点燃了感觉?

A. 常见的听觉、视觉和人际触发因素

ASMR 是一种可以由听觉、视觉、触觉或这些感官组合刺激所触发的现象。研究已经识别出一些最常见的触发因素类别,当然不同个体之间存在显著差异。

表2:常见的ASMR触发因素及其报告流行率(基于Barratt & Davis, 2015[2])
触发因素分类表
触发因素类别 具体示例 相关文献
听觉 (Auditory) 耳语 [2]
轻柔说话 [4]
清脆声 – 如金属箔、指甲敲击 [2]
敲击声 [4]
刮擦声 [4]
褶皱声 [11]
重复性声音 [7]
口腔音 – 如咀嚼声 [7]
视觉 (Visual) 缓慢动作 [1]
观看重复性/专注性任务 – 如折叠毛巾、绘画、专业手部动作 [1]
人际/模拟互动 (Interpersonal/Simulated) 个人关注 – 真实或角色扮演(如临床检查、理发、水疗) [1]
轻柔触摸 – 真实或模拟(如梳头、面部/头部互动) [6]
照料行为 [11]

研究者将触发因素归纳为五个主要类别:观看、触摸、重复性声音、模拟情境和口腔音。然而,由于 ASMR 体验的高度个体化,许多触发因素可能不完全属于这些类别[12]。

B. ASMR的声学特性与心理声学

ASMR 的触发不仅在于声音的类型,还在于其特定的声学特征。研究表明:

  • 音高与音色 (Pitch & Timbre): 低沉、复杂的声音通常更有效[8]。具有“暗淡音色”的声音——具体表现为较低的频谱质心和较窄的频谱带宽——与 ASMR 的强度显著相关。频谱质心反映了声音能量的频率分布中心,较低的质心意味着能量更多地集中在低频区域;频谱带宽则反映了能量分布的宽度,较窄的带宽意味着声音更纯净、谐波更少。这些特征共同构成了感知上“柔和”、“深沉”的声音。
  • 频率范围: 不同研究对频率范围的发现有所差异。一项研究发现,频率在 50-500Hz 范围内的声音(低频为主)与更强的放松效果(通过脑电波 Delta 波活动和心率变异性 HF HRV 指标测量)相关,而 500-10000Hz 范围的声音则与较高的情绪效价但较低的放松度相关。另一项研究则发现,对 ASMR 刺痛感的预测与5kHz附近的频率包络有关,特别是该频率范围附近的幅度较低时,刺痛感更强 [20]。还有研究指出,ASMR 体验者和非体验者都对低频声音和白噪音表现出敏感性,这可能与放松状态下大脑活动的抑制有关[8]。这些看似矛盾的发现可能反映了不同触发声音类型(如自然声vs人声vs物体声)或不同测量方法(主观感受vs生理指标vs脑电)的差异,不同声音频率的作用可能非常复杂且依赖具体情境。
  • 时间模式: 缓慢的节奏是 ASMR 常见的特征。循环模式被认为是关键因素,其中声音的可预测性可能诱导放松,而变化性或新颖性则负责维持兴趣[8]。研究发现,平滑分布且能量密集的循环模式最能有效触发 ASMR 反应 [8]。此外,ASMR 的诱发存在一定的时间滞后,通常在声学特征发生变化后约2秒达到峰值。这种相对缓慢的反应时间(约2秒)暗示 ASMR 并非简单的瞬时反射,而是涉及一个需要整合信息、可能包含情绪评估或多感官整合的、相对缓慢的神经过程[7]。这与许多人描述ASMR感觉是逐渐建立起来的体验相符。
  • 声音质感: 许多 ASMR 触发音,如敲击、刮擦、揉搓声,都属于声音质感的范畴。声音质感的感知被认为依赖于早期听觉表征中时间平均化的统计特性[21]。研究已证实,声音质感的统计特性(特别是 5kHz 附近的包络)可以用来预测 ASMR 的刺痛感[20]。

这些声学特征之所以能诱发 ASMR,与人类听觉系统的处理方式——即心理声学(psychoacoustics)密切相关。心理声学研究声音如何被感知和解释,结合了声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我们的耳朵和大脑协同工作,不仅仅探测声音的物理属性(频率、幅度、相位),还会对其进行复杂的处理,赋予其意义和情绪色彩。

心理声学中的一些关键概念有助于理解 ASMR:

  • 音高感知: 人耳能感知的频率范围约为 20-20000Hz,但对不同频率的敏感度不同,通常在 1-5kHz 最为敏感。ASMR 倾向于使用低频声音,这可能利用了低频声音通常与平静、严肃而非警示相关的心理联想。此外人耳对响度的感知并非线性,等响曲线表明在较低音量下,我们对低频和高频的敏感度会下降。ASMR 通常音量较低,这可能使得中频(如人声)相对突出。
  • 音色感知: 音色由声音的频谱特性(如频谱质心、带宽)和时间包络决定,使我们能区分不同音源(如耳语和敲击声)。ASMR 中“暗淡音色”的偏好可能与感知上的柔和度有关[7]。
  • 声音定位: 大脑利用双耳间的时间差(ITD)、强度差(ILD)和互相关(ICC)来判断声源位置。许多 ASMR 内容采用双耳录音技术,旨在模拟声音环绕听者的空间感,增强亲密感和沉浸感。
  • 听觉掩蔽 (Auditory Masking): 一个较强的声音会掩盖同时或邻近时间出现的较弱声音。ASMR 通常发生在安静环境中,这最大程度地减少了掩蔽效应,使得那些通常会被忽略的、细微的触发声音(如轻微的刮擦声)能够被清晰感知。

综合来看,ASMR 的声音特征似乎倾向于那些在心理声学上被认为是“靠近的”、非威胁性的信号——低音高、暗淡音色、缓慢节奏,通常模仿亲密的人类声音(耳语)或温和的环境互动(敲击、揉搓)。这与通常用于警示或引起注意的声音(高音、尖锐、响亮)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声音特征的选择可能并非偶然,而是利用了听觉通路中与安全感、亲密感或放松相关的特定处理机制。

C. 超越声音:视觉线索与跨模态互动

ASMR 并非纯粹的听觉现象,视觉线索同样扮演着重要角色。缓慢的动作、观察他人专注地执行任务(如折叠毛巾、绘画)等视觉刺激本身就是常见的 ASMR 触发因素[1]。因此,ASMR 常被描述为一种多感官或跨感官的体验,其中听觉刺激能够诱发触觉感受(刺痛感)。
视听整合(audiovisual integration)在 ASMR 中尤为关键。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研究比较了观看 ASMR 视频(视听结合)与仅听 ASMR 音频对大脑活动的影响,发现在那些通常不经历刺痛感的个体中,两种刺激模式也诱发了不同的大脑激活模式 [12]。具体来说,视听结合的刺激更多地激活了与奖赏通路相关的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以及额叶中部(middle frontal gyrus),而纯听觉刺激则更多地激活了双侧脑岛(insular cortex)。这表明视觉成分显著地调节了神经反应,可能以不同的方式调动了奖赏和注意网络,即使在主观情绪感受上(对于非体验者)没有显著差异 。
这种跨模态的互动引出了“拟触觉互动”的概念。该理论认为,ASMR 通过听觉和视觉线索创造了一种模拟的触觉感受,仿佛体验者被温柔地触摸或接近,从而在数字媒介中培养了一种亲密感。这涉及到“远距临场感”(telepresence)——感觉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与 ASMR 内容创作者近距离接触 [19]。
更重要的是,认知因素在 ASMR 中也起作用。自上而下的认知过程,如注意力分配和期望,会影响我们处理感觉刺激的方式,无论是在单一感官内部还是跨感官之间。声音的意义或个体对其的解读,而不仅仅是其声学属性,可能和声音的物理属性一样至关重要。这一点可以从恐声症(misophonia)的研究中得到印证,恐声症中声音的触发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对声源的识别和情境判断,而非声音本身的物理特性[8]。
因此,虽然特定的声学特征对触发ASMR很重要,但整体体验似乎依赖于更高层次的解释、期望以及多种感官信息(尤其是视觉信息)的整合。ASMR不仅仅是对原始声音信号的处理,更是一种涉及意义建构和跨感官互动的复杂过程。

III. 心灵的拥抱:ASMR的心理维度

ASMR 不仅是一种感官现象,也与个体的心理状态和特质紧密相连。研究揭示了 ASMR 与心流、专注、人格特质以及其他相关感官体验之间的联系。

A. 沉浸与专注:心流、专注和注意力的作用
  • 心流状态 (Flow State): ASMR常被描述为一种类似于“心流”的精神状态 [1]。心流是一种个体完全沉浸在某项活动中,体验到高度专注、控制感和内在愉悦感的状态。一些研究发现,个体的心流体验倾向与其ASMR易感性或能触发其ASMR的刺激数量呈正相关 。观看他人处于心流状态(例如,视频中展示的专业、流畅的手部动作)本身也可能促进观看者进入ASMR状态。
  • 专注/神入: “专注”或“神入”是心流的一个关键方面,指个体深度沉浸于当前体验,甚至失去反思性自我意识的能力[1]。研究发现,与对照组相比,ASMR 体验者表现出更高的专注特质。专注特质的得分也与 ASMR 的强度呈正相关。这种特质与易受催眠性、丰富的想象力以及爱做白日梦有关,似乎与 ASMR 体验高度相关。
  • 正念 (Mindfulness): 由于 ASMR 涉及对当前感觉和积极情绪的关注,一些研究者将其比作正念冥想[2]。正念强调对当下时刻的有意识、不加评判的觉察。研究显示,ASMR 体验者在一般正念量表(MAAS)和多伦多正念量表(TMS)的好奇心分量表上得分显著高于对照组。然而,也有研究未能发现 ASMR 组与对照组在正念水平上的显著差异。研究者推测,相比于正念所强调的“持续的觉察”,专注特质中的“完全沉浸和自我意识的丧失”可能与 ASMR 体验的关系更为密切。这种区分提示我们,尽管 ASMR 体验可能感觉上类似冥想,其底层的注意状态可能有所不同,更强调沉浸式的忘我而非有意识的冥想。
  • 注意力: ASMR 体验过程需要集中注意力[1]。大脑中与注意力控制相关的区域(如背侧前扣带皮层 dACC)在 ASMR 期间被激活。有研究提出,ASMR 可能有助于增强注意控制或过滤干扰信息的能力,这或许能解释为何有些人将 ASMR 用作学习辅助手段。脑电图研究也表明,即使在放松状态下,ASMR 响应者也可能同时保持较高的精神参与度。
B. ASMR的人格画像:与开放性、神经质及其他特质的联系

多项研究使用大五人格问卷(Big Five Inventory, BFI)对ASMR体验者和非体验者进行了比较,发现两者在人格特质上存在显著且一致的差异[6]。

  • 更高的经验开放性 (Openness-to-Experience): 这是最为一致的发现之一。ASMR 体验者在开放性维度上得分显著高于对照组。开放性高的人通常更好奇、不墨守成规、具有艺术或审美倾向、兴趣广泛、想象力丰富[1]。ASMR 体验的强度也与开放性得分呈正相关。
  • 更高的神经质 (Neuroticism): 这也是一个普遍且一致的发现。ASMR 体验者在神经质维度上得分显著高于对照组。神经质高的人更容易体验到焦虑、担忧、愤怒、抑郁等负面情绪,且自我意识较强[6]。ASMR 体验的强度同样与神经质得分呈正相关。研究还发现,较高的特质焦虑能够预测个体是否能体验ASMR,以及 ASMR 对其焦虑情绪的缓解效果。
  • 较低的尽责性、外向性和合作性: 一些大规模研究报告称,ASMR 体验者在尽责性、外向性和宜人性维度上的得分显著低于对照组[10]。这表明 ASMR 体验者可能相对不那么有条理、自律和追求成就(低尽责性),更倾向于内向、保守(低外向性),以及可能不那么合作、信任他人。然而,对于这三个特质的发现并非在所有研究中都保持一致,有时在进行多重比较校正或使用不同测量工具后,差异可能不显著[9]。
  • 感觉加工敏感性 (Sensory Processing Sensitivity, SPS): ASMR 倾向与更高的 SPS 相关[9]。SPS 是一种先天的、对社交和环境刺激具有更高心理生物学敏感性的特质。即使在控制了神经质的影响后,SPS 与 ASMR 之间的关联仍然显著。

综合来看,ASMR 体验者的心理画像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组合:他们对新奇体验和内在感受(包括负面情绪)更为敏感(高开放性、高神经质、高 SPS),同时具备深度沉浸的能力(高专注),并且可能在社交风格和行为组织性上与常人有所不同(潜在的低外向性、低宜人性、低尽责性)。这种特质组合或许解释了为何他们既容易被微妙的刺激所触发,又能从 ASMR 的放松和情绪调节效果中获益匪浅,尤其是考虑到他们可能具有较高的基线焦虑水平。

C. 相关的感官体验:与恐声症和联觉的联系
  • 恐声症 (Misophonia): 恐声症被定义为对特定声音(通常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如咀嚼、呼吸声)的容忍度降低,这些声音会引发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厌恶、愤怒、焦虑),其触发关键在于声音的背景或意义,而非响度本身[5]。研究发现,ASMR 体验者报告恐声症症状的比例显著高于对照组。据估计,大约有 36% 到 49% 的 ASMR 体验者可能同时具有恐声症症状,反之亦然。两者有一些共同的触发声音(如咀嚼、敲击、耳语),但引发的情绪反应却截然相反。两者都与较高的神经质水平相关。脑成像研究提示,两者都可能涉及听觉和情绪处理脑区(如脑岛、前扣带皮层)的异常连接或激活,但具体的模式可能不同。例如,ASMR 可能与突显网络(salience network, SN)的连接性降低有关,而恐声症可能涉及前脑岛皮层(anterior insular cortex, AIC)对触发音的过度激活 [8]。这种显著的重叠但情绪效价相反的现象强烈暗示,对于触发声音的初始感官处理通路可能相似或共享,但在随后的情绪评估或下游神经反应阶段发生了关键性的分化。
  • 联觉 (Synesthesia): 联觉是指个体对特定刺激产生非典型的、额外的感觉体验,例如听到声音时看到颜色[10]。ASMR 与联觉有一些共同特征,即特定的触发因素能够可靠地、自动地引发非典型的感官反应(联觉中的颜色体验或ASMR中的刺痛感)。一项早期的研究报告称,在ASMR样本中观察到较高的联觉患病率(5.9%)。两者都可能涉及大脑中异常的神经连接或“感官混合” 。

IV. 身体的回应:放松的生理特征

ASMR 不仅带来主观的愉悦和放松感,也伴随着一系列可测量的生理变化,这些变化为了解其作用机制提供了客观依据。

A. 客观标记:心率、皮肤电导及其他生理变化
  • 心率 (HR): 多项研究一致发现,与非体验者或观看对照视频时相比,ASMR 体验者在观看 ASMR 视频时心率显著降低。平均心率降低幅度约为每分钟 3.14 至 3.41 次[4]。这种心率的降低程度与其他放松技术(如听音乐或正念练习)的效果相当,是身体放松、副交感神经系统活动占优势的明确指标。有趣的是,一些研究甚至发现在那些并未报告体验到刺痛感的参与者中,观看 ASMR 视频也会导致心率下降,这表明 ASMR 视频本身可能具有普遍的镇静效果,不完全依赖于刺痛感的产生[7]。
  • 皮肤电导水平: 与心率下降形成对比的是,研究一致发现 ASMR 体验者在观看 ASMR 视频时,皮肤电导水平(反映汗腺活动,与情绪唤醒和交感神经系统活动相关)显著升高[4]。但是这里似乎有一个矛盾:身体同时显示出放松(心率降低)和唤醒(皮肤电导增加)的迹象。
  • 瞳孔直径: 研究观察到,在体验 ASMR 刺痛感时,瞳孔直径会增大[12]。瞳孔放大通常也与生理唤醒或注意力集中有关。
  • 其他: 理论上推测 ASMR 可能降低压力荷尔蒙(如皮质醇)的水平,但这方面的直接证据在现有研究材料中较为缺乏,多为间接提及或理论推导。

ASMR 的这种独特的生理特征(心率降低 + 皮肤电导增加)非常引人注目 6。它不同于单纯的放松状态(心率和皮肤电导可能都降低)或单纯的兴奋状态(两者都可能升高)。这种放松与唤醒指标的同时出现,可能反映了 ASMR 体验的复杂性——它既包含深度的生理平静,又涉及某种形式的专注投入或由刺痛感本身带来的“愉悦性唤醒”。这种生理上的矛盾性是理解 ASMR 机制的一个关键切入点。

B. 主观转变:增强平静、改善情绪和幸福感

除了客观生理指标,ASMR 最广为人知的效果是其带来的主观感受上的积极转变。大量报告和研究证实,ASMR 能够诱发强烈的放松感、平静感和幸福感[1]。
实验研究也验证了这些主观报告。观看 ASMR 视频后,ASMR 体验者自我报告的平静感显著增加,压力感显著降低。情绪方面,ASMR 被证明能够改善心境,减少悲伤感,并增加积极情绪(包括兴奋感)。这种情绪改善效果可能是暂时的,在 ASMR 体验期间最强,之后几小时内逐渐减弱。此外,ASMR 还能增强个体的社交连接感,尤其是当触发因素包含人声或模拟的个人关注时[4]。

C. 治疗潜力:对压力、焦虑、疼痛和睡眠的影响

鉴于 ASMR 强大的放松和情绪调节效果,许多人将其用于缓解各种身心不适。研究也开始探索其潜在的治疗价值:

  • 压力与焦虑管理: 这是 ASMR 最常见的应用之一。高达 98% 的参与者在一项研究中报告使用 ASMR 来缓解焦虑[17]。ASMR 的镇静效果被认为类似于冥想和放松训练,可能通过降低压力荷尔蒙、激活大脑奖赏中枢来减轻压力和紧张感。
  • 改善抑郁情绪: ASMR 被发现能暂时缓解抑郁症状,特别是对于中度至重度抑郁症患者,其报告的情绪提升效果更为显著[2]。一些初步干预研究甚至表明,经过 ASMR 训练后,实验组的情绪和抑郁症状得到了显著改善。
  • 缓解慢性疼痛: 研究报告称,ASMR 体验能在数小时内显著减轻慢性疼痛患者的不适感[2]。值得注意的是,与情绪改善类似,一些慢性疼痛患者即使在没有体验到刺痛感的情况下,也报告了疼痛症状的改善。这提示 ASMR 的益处可能不仅仅依赖于刺痛感本身。观看 ASMR 视频时的专注投入、放松情境以及普遍的生理镇静效应(如心率降低)可能独立地贡献了其治疗效果。
  • 促进睡眠: 许多人将 ASMR 作为助眠工具。其机制可能涉及诱导放松、降低心率,以及可能释放与睡眠相关的神经化学物质(如多巴胺、催产素)。
  • 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 (ADHD) 的潜在益处: 有人提出 ASMR 可能有助于缓解 ADHD 相关症状,如焦虑、失眠、躁动不安,并可能改善注意力和专注力[6]。

必须强调,ASMR 目前尚未被认证为任何精神或身体疾病的循证临床治疗方法。其效果可能因人而异,且可能受到安慰剂效应或期望效应的影响,尤其是在对 ASMR 不熟悉的参与者中。需要更多高质量的临床研究来验证其治疗效果和作用机制。

V. 进化的回响?社会连接、梳理行为与安全信号

ASMR 现象的独特性质——由看似平凡的、通常带有社交意味的刺激引发强烈的愉悦和放松反应促使一些研究者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探寻其起源。这些假说认为,ASMR 可能并非一种全新的现象,而是植根于人类(乃至灵长类)祖先为了生存和繁衍而演化出的古老生物机制。

A. 社会性梳理假说:灵长类的连接纽带与人类的刺痛感

社会性梳理(social grooming)在灵长类动物中是一种普遍且重要的行为。它不仅仅是为了清除体表寄生虫和保持卫生,更核心的功能在于建立和维护社会关系、缓解群体紧张、巩固等级结构以及加强配偶或同伴间的连接。梳理行为通常涉及长时间的、专注的、轻柔的触摸,能够降低被梳理者的心率,并促进内啡肽等使个体平静的神经化学物质的释放[18]。

社会性梳理假说提出,ASMR 可能是人类社会中这种古老梳理行为的一种遗留或衍生物。支持这一观点的论据包括:

  • 触发因素的相似性: 许多强效的 ASMR 触发因素,如梳头/理发、轻抚、专注的个人关注以及伴随的轻柔声音,都与梳理行为的组成部分高度相似。
  • 感受的相似性: ASMR 带来的放松、愉悦和刺痛感,可能与灵长类动物在被梳理时体验到的舒适感和内啡肽释放有关。这种积极的感受在进化上可能被选择,因为它能激励个体参与这种有益于社会凝聚力和个体健康的活动。
  • “社会性音频梳理” (Social Audio-Grooming): 随着技术发展,这种梳理行为的益处甚至可以通过听觉媒介来模拟传递。研究者提出了“社会性音频梳理”的概念,认为 ASMR 视频通过声音(尤其是模拟近距离互动的双耳录音)和视觉线索,在虚拟空间中重现了梳理行为带来的亲密感和放松效果。
依恋行为:模拟照料

另一个相关的进化假说将 ASMR 与依恋行为联系起来,特别是父母与婴儿之间的早期互动[9]。这些行为旨在建立亲密连接、提供安抚和保障安全。

  • 行为模式的重叠: ASMR 触发因素中常见的轻柔话语、低语、缓慢而有条理的动作、专注的凝视和关怀的表情,都与父母(尤其是母亲)安抚婴儿时使用的行为模式非常相似。
  • 神经基础的共享: fMRI 研究发现,ASMR 期间激活的大脑区域(如mPFC, NAcc, Insula)与已知的参与处理依恋行为和社交连接的脑区高度重叠。这表明 ASMR 可能利用了大脑中原本用于处理真实人际连接的通路。
  • 神经化学物质的推测: 如前所述,被认为在依恋行为中起核心作用的神经化学物质(催产素、内啡肽、多巴胺)也被推测是介导 ASMR 效果的关键分子。

SMR 可能通过模拟触发这些化学物质的释放,从而带来类似亲密关系中的舒适、放松和愉悦感。

ASMR作为演化出的“安全信号”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ASMR 的触发因素可能在进化过程中被编码为一种“安全信号”[18]。在人类祖先生活的环境中,某些特定的声音或视觉线索可能意味着附近有值得信赖的同伴,或者环境是安全的,没有迫在眉睫的威胁。

  • 触发因素的非威胁性: ASMR 的触发因素通常是轻柔的、重复的、缓慢的、非突然的。这些特征与通常预示危险的信号(如响亮的、尖锐的、快速变化的声音)形成对比。
  • 放松反应的适应性: 当接收到这些“安全”信号时,个体的应激反应系统(交感神经系统)可能会被抑制,而负责“休息和消化”的副交感神经系统活动则占优势,从而导致放松状态 20。这种在感知到安全时放松下来的能力,对于能量保存和恢复至关重要。

这些进化假说共同指向一个核心观点:ASMR 并非仅仅是一种奇怪的感官现象或现代数字文化的产物,而是可能深深植根于我们作为社会性动物的生物学遗产中。无论是模拟梳理行为、亲密照料,还是传递安全信号,ASMR触发因素似乎都巧妙地利用了那些在进化过程中对促进个体生存、社会融合和心理健康至关重要的神经通路。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社会,许多流行的ASMR内容都涉及模拟的社交互动,如角色扮演(医生检查、理发师服务)或创作者直接对着镜头进行个人化的关注和交流。这表明,我们大脑中这些为真实社交互动而演化出的通路,可以被虚拟或媒介化的体验所激活。陌生人在视频中模拟的关怀行为,竟然能够触发许多人(尤其是ASMR体验者)如此深刻的放松和愉悦反应,这本身就揭示了这些进化印记的强大力量。在日益数字化和可能更具社交隔离感的现代环境中,ASMR的流行或许部分反映了人们对这种模拟的亲密感和安全感的潜在需求。

VI. 结论:为何你的耳朵(和大脑)会钟爱ASMR

ASMR,这种由特定视听刺激引发的、伴随着愉悦刺痛感和深度放松的奇特体验,近年来吸引了广泛的公众兴趣和日渐增多的科学关注。通过整合来自声学、心理声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和进化生物学等多个领域的研究证据,我们得以更深入地理解为何有些人的“耳朵”(以及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的大脑)会如此“钟爱” ASMR。

综合机制:一个多层次的现象

ASMR 并非由单一机制驱动,而是多个层面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1. 特定的触发因素: ASMR 通常由具有特定声学特征(如低音高、暗淡音色、缓慢节奏)和视觉特征(如缓慢动作、专注任务)的刺激引发,这些刺激往往带有社交或人际互动的意味(如耳语、个人关注)。
  2. 个体心理易感性: 并非所有人都能体验 ASMR。易感个体通常表现出特定的心理特质,如高度的经验开放性、神经质、专注/神入能力以及可能更高的感觉加工敏感性。这些特质使得他们更容易被微妙的刺激所触动,并能深度沉浸其中。
  3. 独特的生理反应: ASMR 伴随着明确的生理变化,最引人注目的是心率降低(放松指标)和皮肤电导增加(唤醒指标)的同时出现,形成一种“平静的唤醒”状态。
  4. 特定的大脑网络激活: fMRI 研究揭示,ASMR 体验涉及大脑中与奖赏(伏隔核)、情绪与内感受(脑岛、前扣带皮层)、自我意识与社会认知(内侧前额叶皮层)以及感觉处理(次级体感皮层)相关的特定脑区的协同激活。同时,默认模式网络(DMN)的功能连接性在ASMR体验者中也表现出独特的动态变化。
  5. 脑电活动的特征模式: EEG 研究显示,ASMR 期间 Alpha 波活动显著增强并具有持续的“余辉”效应,这为体验到的深度放松提供了神经生理学证据。同时,其他频段(Beta, Delta, Gamma)的复杂调制也表明 ASMR 并非被动状态,而是涉及主动的神经信息处理。
  6. 潜在的神经化学基础: 尽管直接证据有限,但理论推测催产素、内啡肽和多巴胺等神经化学物质在介导 ASMR 的放松、愉悦、刺痛感和动机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
  7. 可能的进化根源: 进化假说提出,ASMR 可能与灵长类动物的社会性梳理行为、人类的依恋行为或演化出的安全信号机制有关,这些行为对于社会连接和生存至关重要。

因此,ASMR 最好被理解为一个涌现现象,它产生于特定感官输入、个体心理倾向、多层次生理反应、特定神经回路激活以及可能深植于进化历史的社会生物学机制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单一学科的视角(如纯粹的声学分析或心理学描述)无法完全解释其丰富性。

未来

尽管我们对 ASMR 的理解已取得显著进展,但仍有许多谜团有待解开:

  • 神经化学机制的实证: 催产素、内啡肽、多巴胺等的确切作用及其相互作用机制,需要通过更直接的方法(如针对 ASMR 的 PET 研究、药物干预研究)来证实。
  • 个体差异的根源: 为什么只有一部分人能体验 ASMR?遗传因素、早期经历、神经发育差异等可能的作用尚不清楚。刺痛感的具体神经生理基础也需要进一步探明。
  • 情绪效价的双重性: 近期关于 ASMR 可能放大负面情绪的研究提出了重要问题。ASMR 的效果是否高度依赖于个体当前的情绪状态和对刺激的认知评估?这对其作为纯粹积极的治疗工具提出了挑战,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来理解其作用的边界条件和潜在风险。
  • 长期效果与临床应用: ASMR 的长期影响如何?其作为焦虑、抑郁、失眠、慢性疼痛等问题的辅助治疗手段的有效性和安全性,仍需通过严格的、大规模的随机对照临床试验来验证。
  • 与其他现象的关系: ASMR 与恐声症、联觉、甚至高敏感性(HSP)、自闭症谱系障碍(ASD)等现象之间的确切关系和共享的神经机制,值得进一步探索。

未来的研究应致力于解决这些问题,采用多模态(结合fMRI, EEG, 生理测量, 行为学)、纵向设计和临床干预的方法,以期更全面地揭示ASMR的奥秘,并评估其在促进人类福祉方面的真正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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